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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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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院手續辦得很快。

“不用再來醫院了。”路衡謙再回來的時候,還推來了一架輪椅。

薛樅也沒多問,只答道:“嗯。”

路衡謙將輪椅推得離病床更近一些,他擔心孟南帆不喜歡冷冰冰的病房,和這裏浸潤到空氣裏的消毒水味:“覆健在家裏就可以。”

薛樅點點頭,就要撐起身體。

其實他的腿傷得並不算重,不過之前的傷口崩開,只得重新上了石膏,甚至連輪椅也用不太上。但薛樅畢竟許久未能支配過自己的雙腿,即使這具身體尚算健康,也不確定是否可以單純依靠拐杖站起來。

路衡謙見他動作,伸出的手遲疑了片刻,又見薛樅埋著頭,有些力不從心的模樣,便仍是單手攬過他,另一只手穿過他的腿彎。

薛樅卻在他的手掌觸碰到自己的一瞬間,就控制不住地向旁閃躲開去。

“南帆?”

這種避之不及的態度讓路衡謙也懵了一瞬。

薛樅則因為重心不穩,側著身體,猛地摔下了病床,肩膀卡在輪椅和床腳之間。他的手臂大概被劃傷了,胳膊也傳來一陣隱痛。

“你怎麽——”路衡謙連忙將他扶起來,卻又被薛樅擡手隔開。他見好友的神色,像是痛得厲害,便終於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,也不敢去攙扶了。

孟南帆和他從小一起長大,從前常有打球受傷的時候,誰攙著誰回去,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。他是無論如何也料不到,孟南帆有朝一日,會對他這麽反感。

薛樅卻也好受不到哪去。

或許是後遺癥,他難以忍受這種程度的觸碰,身體的反應甚至比大腦更快。眼下只得掙紮著,撐著輪椅的把手,試圖將自己的身體擡起來。雙臂用力太過,以致有淡淡的青筋浮現。幸好腿不再像以前那樣毫無知覺,多少能穩定住身體。

路衡謙不敢再碰他,只好替他按住輪椅的椅背,讓它不至於因為失去平衡而側翻。

他縱然有再多疑問,見孟南帆如此辛苦,也只好暫且忍住。

“其實我習慣了。”薛樅好不容易爬上輪椅,才顧得上對他說道。

路衡謙卻不太明白他的意思:“習慣?”

殘疾多年的只有薛樅自己罷了。

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漏了嘴,只好轉移話題道:“……剛才,不好意思。”

對上孟南帆充滿歉意的臉,路衡謙卻只覺得越發歉疚:“你道什麽歉,也是我害你這樣的。”

薛樅見他臉色郁郁,棱角分明的臉上盡是自責神色,也有些不解。

“休養好之前,去我那裏住吧,我不放心你,” 一想到孟南帆那四處堆著畫具,各個意想不到的角落都塞滿了稿紙的房間,路衡謙再次皺了眉頭,“當時若不是你,被撞傷腿的,就該是我了。”

薛樅這才有了些頭緒。

或許孟南帆真的是個過分善良的人,任誰有危險都忍不住幫上一把,哪知傷還沒好完,就被卷進薛樅的事情裏,再莫名其妙地摔了一回。

也怪不得路衡謙聽說之後這樣咬牙切齒。

“好嗎?”見孟南帆沒有答話,他又直直看過來,平素氣勢凜然的眸子裏,是十足真誠的關切。

路衡謙的眼眸細長,眼尾略微有些上翹,除了偶爾冷嘲時目光更為銳利一些,幾乎是死水般的無波無瀾。他臉部輪廓的線條清晰而深刻,此時稍稍有些繃緊,卻仍然是十分流暢而完美的曲線,對於不熟悉的人來說,便顯得不近人情。

但薛樅悄悄地看了這許多年,其實很清楚,路衡謙這般鋒銳的外表下,有時候赤誠得像一個孩子。他的喜好與厭惡簡單又明晰,絲毫不懂得遮掩,也似乎並不需要遮掩。

沒有彎彎繞繞的心思,不懂得敏感與脆弱是什麽玩意兒;傲慢到不可一世,卻也透徹到無需偽飾。

大概是從生下來便順風順水,過硬的家世和出眾的能力給了他樣的資本。就算是堅冰,也是通透而幹凈的。即使冰錐鋒利傷人,也是清澈而透明的。

和薛樅這塊布滿青苔的頑石自然不同——它合該被遺忘在角落,墜落進深潭,如今不過茍且偷生罷了。

但這樣的路衡謙卻叫薛樅羨慕得無以覆加。

薛樅只要偶爾擡眼時能看著他就夠了,從沒想過站在他的身邊。

何況他連站立的能力都沒有。

他幾乎以為自己不懂得如何拒絕這個人,可話到嘴邊,仍然是輕飄飄地拒絕:“不用了,我自己回去。”

路衡謙顯而易見地有些不滿,但仍然尊重了他的意思,只執意要親自將他送到家門口。

直到註視著金屬色的密碼鎖,守在孟南帆家的門外,薛樅才意識到真正困難的事。

——他哪裏會知道孟南帆家的密碼?!

也不知道能說些什麽,他總不至於現在再裝作摔成失憶,便只能琢磨著怎麽把路衡謙勸走,以免被發現了異樣。

“怎麽?”路衡謙見他站住不動,開口問道。

薛樅不去看他,只側過頭,假裝不經意道:“家裏亂。”

孟南帆家倒確實亂如狗窩,路衡謙也不是沒有見識過,但從未見過他因此而煩惱,也有些奇怪。但一瞥見他的輪椅,便恍然大悟,想是輪椅不比雙腿,確實難以在孟南帆無處落腳的房間移動半步。

路衡謙將好友今日所有的不對勁,都歸結於他摔了腿的煩躁,便在心裏更加厭煩薛樅了一些。

但為了照顧孟南帆的情緒,好歹沒有說出口。

“還是去我那邊吧,你家確實……”路衡謙沈吟片刻,吞回幾個不合時宜的形容詞,斟酌著語句道,“不太方便。”

薛樅也沒有了拒絕的理由,便點點頭,順水推舟離開了孟南帆的家。

折騰了一整天,薛樅去到路衡謙的別墅後,略微洗漱,就躺下休息了,等他第二天醒來,已經是中午。

路衡謙聽見他起床的動靜,敲了敲客房的門,隔著門說道:“之前接洽的宋律師過來了。”

“好。”

一遇上孟南帆自己的事,薛樅就有心無力,只能硬著頭皮答話。

“他住得近,”路衡謙卻以為他嫌自己多管閑事,解釋道,“說是案子拖得太久,聽說你醒了,就順路過來。”

孟南帆一向性格溫和,對工作也相當上心,路衡謙昨日答應宋澄時,也沒想過孟南帆或許會有不滿的可能性。也不知為何,他這兩日說話都不自覺地格外謹慎,像是忽然間不懂得,該如何與身邊這許多年的好友相處了。

似乎從前是孟南帆說話更多一些。這次醒來,對方實在寡言了不少。

薛樅只得又答了句好,想著要怎麽才能不被戳穿。

思來想去,也只得安慰自己:論常理,應當不會有人想到,這具軀殼裏早已不是孟南帆。至多覺得病後性格沈悶一些,否則也太過離奇了。

雙腿有了知覺,薛樅今天也不願再坐輪椅,便試著用客房備好的拐杖支撐身體,晃悠著站起來了些許,還算不上太穩。

穿著拖鞋的一只腳踩在地上,有些不適地頓了頓,卻忽然沒法控制力度似的,平穩的地面仿佛猛然間被硬塞了棉花,讓他的另一條腿也無處著力。

搖搖晃晃,像是蹣跚學步的嬰兒一般。

他來不及想更多,只聽到幾聲碰撞,便無所憑依地摔倒下去。

手肘再一次撞在地上,有些疼,可他竟然覺得開心。

——十三年了,雙腿觸到地面的感覺,是這樣的。

門外的人循聲而來時,見到的便是這個場景。

趴在地上的人,整個身體都呈一種古怪的角度扭曲著,逆光的側臉卻露出一個笑來,擡起頭時,眼尾彎彎的棕色眼眸裏,笑意還來不及褪去,便驀地對上了他。

人人都知道孟南帆愛笑,他的人緣總是出乎意料地好,或許便與此脫不開關系。宋澄從前與他打交道時,也沒見他板起臉過,可今天,又似乎有些不一樣。

摔到地上也是這麽值得開心的事?

不過宋澄也懶得多想,只是出於禮貌,走上前去,伸手想要拉他起來。又礙於禮貌,不再直視他的眼睛——畢竟,這匍匐在地的模樣,對一個成年人來說,多少有些丟臉。

因而他也錯過了薛樅眼裏的駭然。

那只伸到薛樅眼前的手,指骨修長,指尖也修剪得圓潤幹凈,像是屬於鋼琴家的手。

他的視線順著這只保養得過分漂亮的手,滑向他昂貴的腕表,微微卷起的襯衫袖口,渾身竟止不住地戰栗起來,幸而這顫抖十分微弱,還不至讓眼前的人察覺。

表盤裏滴答滴答的響聲,像是要將他裹縛起來,把心臟一點一點地拉扯,絞緊。

薛樅怎麽也料想不到,孟南帆委托的這位宋律師,竟然是宋澄。

是如同披著人皮,擇人而噬的野獸。

寒意從脊骨竄上來,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仿佛拉響了危險的警報,瘋狂地嘶吼尖嘯。他的瞳孔緊縮,近乎本能地想要退後,試圖逃離,甚至像從前那樣,寧願用雙臂爬著也要逃開……

腦海裏的一切都被刪除清空,只留下一個字:逃。

逃離這個人。

逃離這種絕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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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南帆?”

正在書房接電話的路衡謙也聽到了房間的響動,只比宋澄來得晚了一步,也沒有註意到雙方的僵持,不由分說地把孟南帆扶了起來。

這一次薛樅沒有推開他,他甚至有些不願意放開了。

路衡謙也發覺了好友的異樣,被他握住的手裏浸滿了冷汗。

“摔到哪裏了?”有些焦急的聲音傳來。

薛樅搖搖頭,另一只手仍是緊緊抓住他的袖口。

“你——”

路衡謙的話到一半,又止住了。

因為孟南帆沒有回答,他連嘴唇都顫抖起來。

路衡謙也顧不得許多,他以為孟南帆是摔得狠了,便把他扶到床上,又對宋澄道:“宋律師,改天再談吧。”

“好,”宋澄並不打算多管閑事,方才孟南帆的奇怪反應他也權當未聞,有些懶洋洋地回道,“那我先走了。”

他轉過頭來,見孟南帆已經坐在床上,無甚大礙的模樣,再一次出於禮貌,伸出手來:“孟先生,我們見過的。”

薛樅卻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,那些連綿不休的鋼琴曲好像又堵住了他的耳朵,睜開眼仍然是那個四面鑲嵌著鏡子的空曠房間。

沒有盡頭,沒有出路。

他不斷告訴自己,宋澄此刻不會認得他,他是孟南帆。

卻依舊不敢擡頭。

連路衡謙都無法忽視他此刻的不對勁。

可薛樅好不容易才從宋澄身邊逃脫,決不能再讓他發現一點端倪。

從剛剛開始就越發蒼白,而今已毫無血色的唇終於張開,有幾分嘶啞的聲音從口中傳出:“宋律師,抱歉。”

他伸出手與宋澄回握,對方的體溫偏低,連原本溫度稍高的掌心也是冰涼的。

薛樅恍惚覺得自己被一條毒蛇緊緊裹挾,剎那間動彈不得。

幸而宋澄也沒有與他多作交談的意思,很快便收回手去:“沒什麽大不了的。”

“辛苦你白來一趟。”薛樅又艱難地從喉嚨裏擠出幾個字來,片刻前的笑意與輕松早已蕩然無存。

“不送。”路衡謙見他如此,也不願再搭理宋澄,只顧著催醫生快些過來。

宋澄挑了挑眉,沒再說些什麽,見孟南帆像是十分痛苦的模樣,就更不會自討沒趣,道別之後便迅速離開了。

不過這孟南帆,倒是有點意思,宋澄回去的途中,有幾分好笑地想著。也不知何時,竟變得這般……

他思忖片刻,也形容不出對方的神色。

似乎是,畏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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